『仙人』的翻譯與各種意義
早前在禪修營期間,在翻譯(中傳譯作英)過程上遇到不少頗有趣,而且會讓我不斷反思的概念。其中一個,就是『仙人』這個詞。
一聽到仙人,會中國文化的肯定會聯想道教的『仙』,然而佛教裡面講的仙人,某程度上不同道教的仙(他們修的內容會有不同),而我需要譯的內容,卻橫跨道教的仙與佛教所叫的仙。因為禪師在開示中都有提及兩者。
佛經有所謂『五通仙人』,如釋迦牟尼佛剛出生,就被一位五通仙人,名『阿私陀』(Asita)預言他將成佛。在禪修營傳譯的當下一刻,我是想到直接用梵文的rishi(巴利文isi)來表示中式的仙人(當時有說,這是最貼近的梵文對應字),而後來禪師提到佛經的五通仙人,就直譯five siddhi rishi(siddhi是神通的意思,也作iddhi,注:英文、梵文實際沒有這樣的組合詞😅)。後來也發覺,用rishi來描述中式的仙多少有些不對。
雖然中文道教的仙和佛經的仙都用了『仙』,原來英文用詞,其實是有分的。道教的是音譯原字作Xian,或者immortal(不朽不死者)。如果我直接用Xian,顯然在場的外國人都不會知我在說什麼。所以這樣的譯詞並不可取。
正常來說,英文譯這類修行人,是可以用hermit、recluse,這兩個詞都是指『隱士』,一種隱居獨自修行的人。一般在天主教、基督教、東正教的用法,都是指一類修習神秘主義的人(而且多數係神父或神職人員),英文對應詞是mystics。這雖然有點貼近仙的定義,但我是不太想用太強西方背景的詞,所以在第一次譯rishi的時候,補上了這兩個英文譯詞及說明,後來凡是碰到仙,就全用rishi表示。
苦行者,英文ascetic,其實也某程度上可以表示仙。只是這樣也就把仙人都歸類為修苦行的,這是不太準確。
如果撇開佛教背景,另一些顯示『入聖』的修行人的字眼,是可以用sage或者saint,印度教的人英文譯rishi的時候,的確多數是這麼寫的。但這兩個詞,佛教一般會用作譯聖者(ariya),所以不適合譯仙人,佛教多數視仙為仍在凡夫位的外道,而這一點在傳譯上,是要表明佛教立場的(縱使我不一定認為是那麼黑白分明)。
當然佛陀本身,在經裡面也會被叫作『大仙』(maharishi,mahesi),但事實中國佛教很少人會這麼形容佛,因為提到仙字,多數會被聯想為道教成就者。
道教的仙人、印度的仙人、西方的隱士,在正式修法上也多有不同。道教練內丹的,是以炁(氣)為主,練精化炁到練神還虛。這是西方隱士所無,印度教有某類行者也是會以練氣得神通,但也有很多是持咒,苦行修禪定而得通的,後者多數沒有練氣。這是與道教的仙多少不一樣,而印度奧義書講的氣脈與道教雖類似,顯然在體系理論、練法是不一樣。
道教還有的是用外丹練仙,這是類近某種西方所視為的煉金術,這種練外丹的仙,譯詞應該用alchemist(煉金術師)比較適合。由於這些修法方式的不一樣,英文歸類是可以多種。有一類比較貼近巫師的行者,是可以用wizzard、sorcerer這類詞,即是電影哈利波特那種『魔法師』。
緬甸本土,是有一類似佛非佛的教徒,練名為“weizza”的法術,裡面持咒、打坐練神通等等的東西。就是屬於這一類行者,成就了這法術的,也是會被人們稱為一類仙人,這種修行人在泰國,泰文是叫ruesi(中文譯魯士)或lersi,其實就是由梵文rishi演變的詞。
講到這裡,『仙人』這個詞漸漸變成與巫術、煉金術士拉上關係,多少有被貶低了其在道教和印度教中的神聖味道。這一方面可以說是修行文化在不同地域的詮釋不一樣,也表示了中國和印度文化對『仙』還是有一種高尚、純潔的定義在。所以這樣的話,rishi其實是最適合不過的譯詞,因為rishi具有神聖、修行有成就(attainments)的意味,也是佛經中對『仙』的正式對應詞。
在瑜珈(yoga)的普及下,其實rishi這個字對很多人並不陌生,因為去印度學瑜珈最有名的地方,就是Rishikesh(瑞詩凱詩),以前在讀印度瑜珈的東西時,他們很喜歡用『哲人』來譯rishi,其實真正對應中文的詞,應該是『仙人』才適合。
單單的一個『仙』字,背後所能夠引申的東西、翻譯給西方聽眾其所對應意義,是可以這麼多。這就是傳譯中國和印度文化的不易,那麼東方背景的東西,怎麼可以很清晰明瞭地傳達給完全不知什麼是內丹、外丹、禪定、苦行、凡聖差別的人,這除了多加一些補充說明之外,其實能夠做的只有引用些有西方背景的類近詞彙。
如果認為短期內(幾年)ChatGPT或AI可以把這種東西譯出來,我是覺得還未可能。因為就是譯詞是譯得到,傳譯者說明、補充背景的部分,是AI不會做的。這表示做我這類宗教文化翻譯的,還是『有得撈』(繼續有工作做)😂。
2023年8月31日 星期四
『仙人』的翻譯與各種意義
2023年2月21日 星期二
《五十奧義書序》──徐梵澄
徐梵澄先生(1909-2000),是近代難得的中印學者,旅居印度三十三載,專門研究印度學,是最早譯出中文奧義書的大譯師,要不是時代的局限,他在學界的地位應該一早被視為劃時代,近年學界在他身故後才追溯他的偉績,雖晚而善,實在難得。這篇五十奧義書序是他對印度宗教發展的洞見,值得轉閱;今日中文還未有全部108部奧義書的中譯,更莫說其他教派的各類註釋。這是華文學界的落後,是值得華文學者關注的,很多古代宗派哲人往來間對身心解脫有裨益的聲音,實在需要後人去發揚與探索,為今日世界之黑暗,多點一盞心燈。
(徐先生此序,通觀佛、梵源流,妙義紛呈,諸疑冰釋,值得再三品讀。茲據網傳PDF版重排錄出,發於本號,以饗諸君。——遊光)
奧義書五十種, 皆無所謂深奧之意義也。梵文 Upanisad, 字義為“坐近”,“新近”,直譯當曰“親教書”或“侍坐書”。印度於倫常皆若遠而疏,獨于師尊親而近。謂得自父母者,身體耳。得自師者為知識,知識重於身。故就傅而受一“聖線”,謂之重生。其學皆親近侍坐而授受者也。師一人,徒二、三人,口誦心持,此其書名之由來也。歷世傳承,按古之《吠陀》而分隸馬。雖然,請循其本。
印度之第一書,《黎俱吠陀》(Rgveda)也。為禱頌天神之詩。凡十輪,或計千十七篇,或計千二十八篇。製作遠在西元前千餘年。五印學者至今宗之。傳統謂其出自天界,天神假“仙人”之口而傳之。仙人”(rsi)者,修道士也。然其義已荒,象徵都不可解。思致遠非今世所得而詰,故其說亦遂不破,又無由廢。中間經薩衍那(Sayanacarya)注釋。近世室利阿羅頻多(Sri Aurobindo)又大不謂然。於今英、德、法文各種新舊譯本多有,可稽也。顧其義已出耶?稽之當代大師如阿羅頻多所譯,其義固有當已,然非心思臻於至境者,亦無由解。至若釋名詞,搜文法,猶然外也。六合之內何所不有,若《黎俱》者,自可存而不論。
其次為《三曼吠陀》(Sama-veda),則《黎俱》之唱誦也。亦無論已。原夫雅利安民族之侵入印度也,始於印度河流域,其時未早於西元前二千年。多遊牧部落,狩獵為生,肉食乳飲,信鬼神而好祀事。漸定居為耕農,東拓地至閻牟那河流域,又東至恒河,更東侵至孟加拉地,於是乎止。此今印度人之遠祖也。搶攘數百年,凡犧牲祭祀之事,巫覡卜祝之業,有專之者,漸成一祭司階級,以服事其酋長,則婆羅門是也。
信鬼神者多祀事,而尚武者用兵,則刹帝利是也。其初,階級僅有其二,勝者與所勝者而已,一主一奴。所征服之士民,虔劉之餘,則籍為奴為婢,此其第四階級戍陀之由來也。夷考其階級之劃分,蓋有不得不然者。婆羅門本非無學術,凡天文、地理、文書、歷數等,非刹帝利武士所長,故專其學而世其守,然漸傳漸入祭司之業,浸至侵蝕統治者之權,而自居於四階級之首。耗蠹生民,搖盪邦國,末路則腐敗不復振。在昔酋長之征伐也,勝敗未可預期,則禱神以濟其事,奉其犧牲,求其克敵,於是婆羅門重。農民之墾殖也,收穫之豐欠亦不可必,則祀神以求雨,祭鬼以免疫,於是婆羅門又重。定居久則生齒蕃,耕耨數則地力竭,而民生敝矣,則其祭祠愈繁,祈年於春,薦熟於秋,戰禱於前,報賽於後,於是婆羅門日益尊大。馴至常年無一日虛其祭祀者。甚者,一祭祀可行之數年。縱一不羈之馬而任其所之,舉兵隨其後,所過之地必臣服焉,數年之後,驅其俘虜隨馬而歸;此刹帝利之所為,而婆羅門為之謀主,謂之“馬祭”。
雖然,鬼神之有無原不可知,要之勝敗豐欠之數,舉不依於鬼,則婆羅門之祭祠或效或不效,而其術常窮。然數百年之迷信已深植民間,牢不可破,婆羅門之後世,已不自知其偽,第尊其遠祖之傳統,而轉求其故於祭祠之儀式,唱誦之聲音,字音為訛,儀文或闕,斯有所可歸咎而卸責者焉。此《黎俱吠陀》之密義所以不講,而衍出《三曼吠陀》之專事唱誦,而《夜珠吠陀》(Yajur-veda)之獨闡儀法也。其後乃增一《阿他婆吠陀》(Atharva-veda),則巫術禁咒之類皆攝,大致驅魔,療疾、保健、求夫、求妻、求子嗣、求亡者之術咸具,而國君登位之禮儀,及求福祚世胤之法,亦附入焉。——此所謂四《吠陀》之學。
婆羅門階級,始微而中大,又由大而微,在農業發達而民生困窮以後,蝕者與所蝕者偕盡,自然界之通則也。當其始衰之際,其人之生命力猶存,譁然有詞,然已不能如其祖先之浩歌,唱頌天神,宛如有見,則轉而解釋其傳統之詩頌,然非依乎傳統者也,各自憑其想像,說祭祀儀式之性質為何,象徵何事,涵義奚若,亦人自為說。要歸於聲詩之力,謂為神聖之力內涵其中而多方。以此亦可圓成其信仰之說矣。以其為婆羅門所作也,故謂之《婆羅門書》(又稱梵書,Brahmanas)。其有可取者,則印度教之理,始萌蘖乎其間,蓋自茲而有宗教可說,其實皆外也。
踵《婆羅門書》而起者,為《森林書》(Aranyakas)。舉凡犧牲、禱祠、唱誦、灌獻等儀式不一而足,祭司之流,講之精矣。行之者,皆有所求也:牛羊求其蕃息、菽麥求其豐穰、子嗣求其繁衍、國祚求其永長、以至於求死後之升天,而謂鬼神享之,皆可得而致。大抵皆世俗之事也。得者饜之,不得者厭之;蓋多妄信之,亦多妄為之。將謂宇宙人生之真諦盡有在於是耶?於是亦有厭離而求出世者矣。印度地氣炎暑,菲衣薄食依亦足以生,故瓶缽而入乎山林,時一近城市聚落乞食,不至槁死。既於世無所為,靜觀默想,乃始有出世道之宗教生活。後之瞿曇以王子而出家,即其著者也。雖然,猶未離其宗也,其所思惟觀照者,仍祭祠儀文之象徵意義等,為之者,多在人生之暮年,而世事諳,入山林而不返,遂有《森林書》之作。承先之《婆羅門書》,啟後之《奧義書》,非如後者之聲光赫然,適為一重要之環節。
進而觀所謂《奧義書》者,此諸譯皆是也。所謂《吠陀》之教,於是乎止,而婆羅門階級,亦於是乎全衰,而其學乃在刹帝利階級中傳。傳統歸之于“所聞”匯(Sruti),與後世之《古事記》、《史詩》、《經》、《論》屬“所記”(Smrti)匯異撰。止於是則《吠陀》之終教也,謂之“韋檀多”學。所可惜者,印度自來無記述之歷史,諸著作時代及作者生平,多無可考,考證資于古希臘文,漢文及波斯文等記述,近世則資取于歐西文學所存,勞而少功。著述亦第就其形式略同而內容近似者,歸之一類而已,如《森林書》與《奧義書》,亦有互相涉入者。大致少數主要《奧義書》皆先於佛,先於耆那教,而諸派哲學,又遠在其後。
似其時詩歌靈感,哲學思維,宗教信忱,文字趣味,皆混一而未分,諸《書》中可睹也。於緒為正統,於教為“有”宗,與“無”宗相對。“有”宗者,謂超世界人類以上,有存在者也。“無”宗者,謂超世界人類以上,無有存在者矣。《吠陀》隸乎“有”宗。勝論、數論、瑜伽、因明,皆屬“有”宗,而不背乎《吠陀》者也。“順世” 、“佛教” 、“耆那”,皆屬“無”宗而反對《吠陀》者也。紛紛綸綸,各是其是,莫不視他派學說為異端邪說。要皆自此一淵源衍出,後起而盛,盛而變,變而衰,衰而滅沒。獨此《吠陀》終教,早衰於佛教橫溢之日,迄今二千餘年而未亡。晚近自印度獨立之後,其知識人士,莫不以韋檀多學者自許。
溯其本,固如是矣。《黎俱》、《三曼》,無可刺手。誦之習之乎,不見其神,不得其真,徒有其聞,無契於心,無謂也。時代悠遠,地域遼隔,語文不同,人情迥異,此無可奈何者也。若《婆羅門書》、《森林書》等,尚可為人類學、宗教學之資,于研究印度文化為不可闕,猶皆外學也。獨此《奧義》諸《書》,義理弘富,屬於內學,為後世諸宗各派之祖,乃有可供思考參同而契會者,信宇宙人生之真理有在於是。而啟此一樞紐,則上窺下視,莫不通暢條達,而印度文化之綱領得焉。此所謂立乎其大者也。
《吠陀》之教,明著于韋檀多學,其典籍乃諸《奧義書》,於是而義理可尋,卓為內學,說者曰:吾將信之。然且疑之曰:謂印度諸宗各派皆導源於此者,何也?在吾國之明佛乘者,且謂此“無”宗與彼“有”宗,相去天壤,何與耶?——久矣,吾國佛教徒知印度有佛教而無其他,稍窺異部者,亦知外道九十六種,[2]已稱于唐,或舉其十六異論,而以為皆不足道也。彼印度人士,則以為吾國捨自彼所得之佛教而外,亦無其他。民族間之誤解,亦莫大乎是。請即以佛乘論之,曰:是不然也。佛教由《吠陀》之教反激而成者也。瞿曇之教初立,揭櫫其四諦、八正道、十二因緣、涅槃諸說,正所以反對《吠陀》教之繁文淫祀也,破斥其祈禱生天諸說也,掃蕩其鬼神迷信也。所謂原始佛教,小乘是已。歷時既久,不能以此饜足人心,漸漸引入救苦天神,土地生殖之神等而名曰“菩提薩埵”,如“觀自在菩薩”、“地藏王”等,以及往生彌勒內院及彌陀淨土諸說,而恢弘其教理,則合為大乘。至今吾國佛寺建築,法式多定型。入門則見四大金剛造像,曰地、水、火、風,是皆《吠陀》教之神也。其五大曰空,空固無相可表也。往往隔庭對正殿佛像者,輒有龕,塑立像曰韋馱,操金剛杵,謂為護法神。是則雷電之神,杵表電光,謂之因陀羅(Indra),古雅利安族之戰神也。印度於今佛教寺觀不可尋,其制猶仿佛可見於我國。大乘之末路,蓋盡徒《吠陀》神壇造像而禮拜之,菩薩、陀羅,異名同實。若是者,一正一反一合,衍變公式可尋,佛教之成,固有所自來也。至若由師授二、三學徒,乃至佛陀說法有千二百五十人俱,擴小學塾而至於大僧伽,生活與學術皆大眾化,奪第一階級之尊嚴,重四姓沙門之平等,皆其反《吠陀》教之社會面,亦其外表也。
觀于史,物極無不變者。秦之法綱密如脂,而勝、廣一呼,漢祖入關,與諸父老約,法三章耳,而天下定。大乘盛時,摩訶僧祗戒律等,亦云繁矣,而經論述作,亦浩浩不窮。般若等卷帙姑不論,第觀於法相之學,其名相亦多如牛毛,剖析毫芒,宗因遞建,以上智治之窮年累月不能盡。無怪其入唐而後遂微。繁極歸簡,淨土以念佛持名遂為筏舟,其宗浸大。抑其變猶不止,必至於禪宗不立文字盡掃三藏十二部經而後已。其在印度亦何莫不然。自無著(Asanga)、世親(Vasubandhu)之學不講,龍樹(Nagarjuna)崛起而闡中觀。傳說當時已有二人,一為大乘論師,一為咒啟鐵塔之神秘人物,蓋密乘起矣。於是捨大、小乘教理於不顧,摒基本戒律亦不持,獨取於咒語之念誦,師尊之秘傳,謂左右兩道,殊途而同歸,牛鬼蛇神皆作。雖然,淨土之無量光天,即《吠陀》中之光明天也。密教咒術重聲音之神秘能力,猶《黎俱》唱贊之遺風也。手印法術等,古禱祀之儀文也。於《唱贊》、《聲》等《奧義書》,猶可窺其端。今印度教廟宇,其前多石雕牛像,蓋農業社會重牛,此所謂“牛鬼”也。造濕婆神(Siva)之像,頂上以蛇群伸頸張頭而為蔭蔽,此所謂“蛇神”也。則密乘可謂為《吠陀》教之別子,今散分于印度教諸宗。大乘中無是也。繁與簡相待,諸宗各派,大寺聚徒往往數千或數百人,而得其真傳能世其學者,亦不過數人。以那爛陀大僧伽之聚合,而勝軍獨處於山林。學術雖大眾化,所謂親教秘傳,亦有不廢者。
“無”宗如是,“有”宗更無論已。立乎其大者,明乎其正統也。以《吠陀》教為正,則原始佛教為反,而合於大乘。以大乘為正,則密乘為反,而合于印度教諸宗。辯證之跡,昭昭乎著。千變萬化不離其宗。擷此一線索而糾結以解,則上下通流,上窺四《吠陀》,諸《婆羅門書》及《森林書》,下瞰六派哲學及今之印度教,鮮有不貫者矣,此奧義諸書之所以可貴也。
進者,當尋此諸書之大旨。辭非華也,而著;義非顯也,而彰,宜若其傳世二千餘年而未滅。其時初無哲學與宗教之分,於今治此學,則不能不分判。然分判必不得當。治哲學者必用邏輯思惟,在印度亦有其因明,與邏輯同用而稍拙,其成就時期在後,而此學固又超乎邏輯者也,雖有利器而無所施。以今之尺,量古之長短,可也;然有非長非短者,無可量也。何也?原出乎思想以外,非心思所可及,在學者猶當恢弘其心知以證會之,然後明其真,此則不得謂之哲學,無怪乎今之治西方學者不許其為哲學,而未已。然又難謂之為宗教理論,誠如莊生所云,“天地與我並生,萬物與我為一”,是則尚何有於宗教哉?
雖然,非無其理也,其主旨有曰:“大梵”也,即“自我”也。宇宙間之萬物皆在大梵中,大梵亦在萬事萬物中,大梵即是此萬事萬物。在彼為此,在此為彼,此即彼也,萬物一體。故其口號曰:“汝即彼也”,而一而萬,推至數之無窮,還歸太一。是已有矣,萬物皆真,真曰存在,存在曰智;智,知覺性之謂也,萬物皆本於一知覺性。在“是”為有,為有即樂。故說宇宙人生之真理,不過三言,曰“真、智、樂”,而三而一,而一而三,即體即用,即用即體。
此理何由而明耶?曰:亦信之於始,行之於中,證之於末而已。其始於信,猶假定之陳於前也,而後推論,則轉而為知,此非聞見之知也,必自心證知為“同一知”,則期於與至真合契。於是而從入之道萬殊,諸《奧義書》尚未以一宗派之行為自囿,要其所教之理,歸極於與至真合契。即自親證與“真、智、樂”為一。
於是由身而推至於生命氣息,至於心思,至於性靈,外而推至於“梵金胎”之為世界心靈,又由心思以上,推至於毗若那,由是乃達乎“真、智、樂”也。其分析身體中之氣,以及心思以上諸等分,皆近代西洋科學之所未至。其探討睡、夢、熟眠境等,科學今始及之;其聲音之能力說,猶待研究。
其次,當尋諸《奧義書》之數及其作者:則曰,作者非一人,歷時非一世,書數亦不定。於今匯為總集者,或百八書,或百二十書,要其自古所推重者,不過十餘種。其他篇幅多小,然亦不乏精義。下焉者,僅採集已見於他書之偈頌數章,亦自為一書。僅為咒語而內容空虛者,亦自為一書。篇幅短小才及一紙而文義鄙陋者,亦自為一書。至今村塾學究,間有出一、二《奧義書》者,前所未聞,或二、三偈,表其名而不見其書,輒云秘授。竟不知其為自古傳承耶?抑憑空臆造耶?或僅擬一名數語而原本無其書耶?要之其總數不定。又非特其數之不定也。其著者亦無可考。山林之士,初無事功可言。其或謂傳承有自,望之系統秩然,則表其一名而已,生卒年月及平生事蹟,皆無有也。學術流別主旨同異,如吾國之學案者,又無有也。通史、專史,皆不可得,而偶有記載,又與神話無分。至今西洋治印度學者,輒於其神怪荒蕪之中,撥出少分猶若可信者以為史,蓋不失其治學之謹嚴。大抵自《大梵經》撰者巴陀羅衍拿(Badarayana)以後,諸論師時代始略有可考,時則西元一世紀以後矣。如“二元論”師摩闥婆(Madhava),生在十三世紀。“勝不二論”師羅曼羅遮(Ramanuja),生在十一世紀中葉。“幻有論”師商羯羅(Sankara),生於八世紀末,卒于九世紀初,諸人皆約略可考,而亦多附會。如商羯羅之敵黨,力詆其生平,自不可信。然皆非可語于中古諸《奧義書》之作者矣。
其次,當考此學之流傳:漢武而後,西域之路通,吾國之絲綢,遂彰羅馬元老之身,以為光榮。而天竺則《吠陀》教已衰,佛法漸盛;魏、晉而後,隨佛法西來者,文字而外,醫方、音樂、天文等皆有之。如婆羅門曆法亦嘗介入矣;唐末考驗,于諸家為最劣。顧其正統之教未彰,難謂全為佛徒之虧蔽,蓋其教法本不利於行遠。文明起於生活,儀法本於物情。炎方氣候異于北陸,風俗習慣不同。則能行於其本土者,未能行之他國,亦自然之理。史稱楚王英好浮屠之仁祠,其所服食,則婆羅門之法也(參《阿祗尼古事記》)。厥後如魚山梵唄等,則佛唱也,佛入中國後之初期,佛與梵之精義,尚未經深切甄辨,故徒觀於外表生活方式等,頗多混同。而與其所傳佈之地,常格格不入。佛法能變,故行於中夏;耆那教絕不能變,故至今不出印度;《吠陀》教亦不能變,遂不出其本土而就衰。此就其外表生活言之,在此諸《奧義書》猶有可見者。及至回教入主五印,其傳統之學,皆幾乎澌滅矣。顧蘇枯起朽挽之於垂歿之際,使印度教奉之為聖典而傳佈之於世界者,回教與西方人士之力也。
回教近古統治印度。在阿克巴(Akbar,1556—1586)時代早有以《奧義書》譯成波斯文者,罕為世知。後蒙兀兒王朝第五世君沙哲汗之長子名陀羅菽可(Darashokoh)者,遊於喀什米爾(時在1640),聞《奧義書》之名,異之,遂自貝納尼斯聘梵學者數人,往德里從事翻譯。書成於一年間(1656—1657),得五十種。此《奧義書》第二波斯文譯本也。後三年(1659),陀羅菽可之弟阿蘭菹布(Aurangjib)篡太子之位,誣其背叛宗教危害邦國而置之死,太子固嘗調和印、回之爭者,其採納印度教之書,罪也;而書亦漸行於世。
又可百四十年,法國學者曰杜柏農(AnquetilDuperron)者,遊歷東方,嘗發現帕西人(Parsees)之聖典曰《漸德經》[Zend-Avesta,古東伊朗(lran)語流傳之經,至沙普哈(ShahPuhar)始集成一書,時在西元309—338],固異之矣。又在印度發現波斯文本之《奧義書》(時在1775),同時有堅迪(M.Gentil)者,臣于菽查(ShujaudDaula)宮廷,亦以一本贈杜柏農,由其友伯裡耳(M.Bernier)攜之返法。杜柏農既得二本,乃譯成法文,未出版。後更譯成拉丁文,始於1801年印行初卷,次年印行二卷,都五十種。
杜柏農之譯是書也,名從音翻,曰:Oupnekhat,謂為“印度之古秘密教言,在印度本土亦至為罕見”,是則然也。謂“中涵神學與哲學理論,攝四《吠陀》之菁華,直由波斯文譯出,且參以梵文原字……”云云,[3]且稱之為“古代秘寶”,因加以注釋。其時拉丁文猶暢行歐陸,自其譯問世,遂為全歐學術人士所知,至德國哲學家叔本華爾(Schopenhauer)讀之,乃大加歎賞,謂舉全世界之學,無有如此有益且使人感發興起者。此為余生之安慰,亦為余死之安慰云云。於其所著《世界為意志與想像》(1818初版)一書之序言中,又三致意焉。[4]
顧此時當十九世紀初葉,歐西帝國主義,方事擴張,各國競爭漸烈,其謀侵略東方而佔奪殖民地者日急。其於東方之地理、歷史、哲學、宗教等猶昧然也,則弘獎東方研究,經典適其所不能忽者焉。於是法國又有吉遙門(PauthierGuillaume)者,將《奧義書》牽合老子哲學,蓋《道德經》已為西歐所知。譯出《伊沙》及《由誰》兩《奧義書》,並其梵文原本及波斯文譯本,且為之疏釋,1831年於巴黎出版,是為法文譯本之始。[5]
於是印度乃有弘此學者,則羅木吽樂易(RammohunRoy1774—1883)也。樂易為宗教家,深知本土宗教之害,則排斥一切偶像崇拜,然於《奧義書》袒護不遺餘力。嘗譯之為本土方言,如“痕第”語(Hindi)及“孟拉加”語,以及英語。並出其家資印刷。其英文譯本之總集,於1832年出版於倫敦,分為二卷,而殿於其散譯《吠陀》篇章之後。是為英文譯本之始。
斯時又十九世紀中葉矣。歐西各國收集梵文典籍漸富。往往入其村落,窺其廟堂,招其塾師、廟祝而訊之,炫以銀幣,購其貝葉鈔本,捆載而去,於是經典等漸彰明於世,有矜為秘笈者以相誇耀,而名學者亦漸出焉。英之穆勒(F.MaxMueller),聽雪林(Schelling)之講于柏林(時在1844),其時多種梵本已為柏林之研究院所得(Chambers Collection)。穆勒遂抄寫《奧義書》並注疏若干種,攜歸倫敦,譯成十二種,初版發行於1879年,再版於1884年(Oxford,ClarendonPress)。穆勒於梵學明通,往往不免民族偏見,嘗遭美國學者譏彈。(如W.D.Whitney:American Journal of Philosophy,1886,H.C.Tolman:Art of Translating,二卷合訂本。紐約Christian Literature Society,1897出版。)然其譯本至今為學林所重。其前有魯耳(E.Roer)譯本,亦自可觀,出版於加爾各答,時在1853年。已收入《印度叢書》(Bib.Ind.)者。
進觀德文譯本,益斐如矣。三大國之海外政策,亦啟其研究東方學術之競爭。其時德意志統一矣,國勢方張,事事不肯後人。然梵學研究,環顧亦頗後人矣。由是急起直追,至今乃獨為卓絕。時殆近十九世紀末葉,乃有米歇耳以初時之拉丁文譯本三譯而為德文(FranzMischel:DasOupnek'hat,Dresden),時在1882年。其次乃有杜森之《六十奧義書》,初版1897年。(PaulDeussen:SechzizUp.desVeda;Brockhaus,Leipzig,946s.二版1905年;三版1921年)。斯自梵文直譯者,最為善本,而為此中文譯本所藉為參考者也。至今研究進步矣,而其譯猶屹為權威,亦無有撼之者。此中文譯本於微細處往往有與之相異者,然皆微細也,未嘗厚非,本不可厚非也。此又德文譯本之始。此世紀世界經兩次大戰矣,西方研究東方古學之風衰,求如開創時期之氣魄龐大而成就豐多者,已不可得。而印度萎靡不自振其學,大率翻印前人之書,校刊不精,紙墨粗敝。蓋集《百八奧義書》者三家,猶皆在上世紀之末。然西方語文時時有散譯單行者,如美國休謨(Hume)之《十三奧義書》,亦頗精彩。東方則日本嘗聚梵文學者二十七人,譯成《奧義書全集》都百十六種,分為九卷。1922—1924年東京出版(Tokyo,SekaiBunkoKankoKwai)。世之明通日文者,可讀也。
抑此諸書之譯成中文也,近則始於拙譯之《伊莎書》與《由誰書》二種,並室利阿羅頻多疏釋,兼譯者補注,由南印度發行,時在1957年,今並收入此《五十奧義書》集,而略其疏釋。聞古有劉繼莊之譯,未見其單行本流行於世。又聞有湯用彤氏節譯,惜未之見也。茲譯出五十種,亦按《吠陀》而分隸焉。計屬《黎俱》者二(1—2);屬《三曼》者三(3—5);屬《黑夜珠》者八(6—13);屬《白夜珠》者三(14—16);屬《阿他婆》者十(17—26);又分屬《瑜伽》道者十(27—36);屬出世道者七(37—43);屬濕婆道者四(44—47);屬毗師魯道者三(48—50)。終焉。
雖然,請于翻譯旨趣,更贅一言。竊謂此種著作,五印奉為寶典,吾國久已宜知。文化價值難量,象寄菁英稍見,其可以隸之《雜藏》,博我書林。原其文辭簡古,時有晦澀,與後世經典梵文不同。貝葉傳鈔,歷世不歇,訛奪衍文,間嘗可見。且字少義豐,訓釋靡定;舉凡文法、修辭、思想方式,在在與漢文相異,此出義庸或不渝,而精圓概難乎臻至也。顧吾國籀譯天竺古典,權輿適自西元,名相可因,知聞已夙,傳承有自,非如歐西近世始鑿混沌。既歷史負荷如此,自宜出以文言,使前後相望,流風一貫,紹先昆而不匱,開後學以無慚,初不必求售一時,取重當世。自惟較之內典之詰屈聱牙者,尚遠過明朗通暢。以其本非甚深奧義,亦必不肯故為深奧之辭也。梵澄中年去國,皓首還鄉。值景運之方新,睹百花之齊放。念凡此所存舊稿,庸或不無可觀。爰付繕寫,遂施剞劂。獻諸明哲,所希教正。倘可悅諸心而研諸慮乎!未之盡者。
(時在1979年農曆中秋長沙徐梵澄序於北京)
2020年7月20日 星期一
被東西方佛教遺忘的上座部巨人──護世大師
(英文原文:From Catholic to Chemist to Buddhist Missionary
https://tricycle.org/magazine/catholic-chemist-buddhist-missionary/)
編者的補充資料:
1956年10月14日,他舉行了一次數十萬人的大集會,在眾人面前,以傳統方式在一位比丘跟前領受三皈五戒,成為了佛教徒並發下了二十二個大願,包括要致力於使達利特人在印度擁有平等權益、脫離印度教、依止佛法、實踐八正道等。這個運動展開後,數以萬計的達利特人皈依佛教,成為印度最大的佛教徒群體。按印度2011年的統計,他們佔全國約16%人口,在全國8.4百萬佛教徒中佔7.3百萬。然而,雖然他們以佛教徒自居,但細究他們的信仰時,則會發現他們其實有別於傳統定義下的佛教徒。